第5章深圳
顧蠻生成天瞎忙,確實有陣子沒想起曲夏晚來。但是青春那點悸動,就是花滿地、月朦朧,一旦想起來了就很愉悅人心。這一來,曲頌寧的事情就是小舅子的事情,曲頌寧的要求就是小舅子的要求,所以顧蠻生真就給那位劉老闆打了個電話,約定了趁著即將到來的五一假期,帶個同學一起上門拜訪。
劉老闆全名劉傳富,出生汕頭,眼下人在深圳。顧蠻生原本對這次出行不怎麼上心,這一聽就非去不可了。說不上為什麼,他的內心深處,始終對那座他從未去過的城市充滿難以名狀的好感。
曲夏晚知道後也鬧著要同行,曲頌寧拗不過姐姐的軟磨硬泡,只好答應。姐弟倆在父母面前互相打了個掩護,就收拾行囊,跟著顧蠻生一起坐上了南去的火車。
先去廣州,再由廣州轉深圳,即使是特快列車,路上少說也得二十幾個小時。軟座也坐得人腰酸背疼,曲夏晚彎腰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子,腫了。
火車車輪轟隆轉動,搖頭風扇像蒼蠅挨食似的嗡個不停,一種濃重的混雜各人體臭的味道充溢車廂,車窗卻只能上下開啟。一車的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說的說,笑的笑,吃東西的吃東西,睡覺的睡覺,彷彿在這狹仄空間里過起了家常日子,一點不以奔走為苦。
曲夏晚幾乎從沒離開過漢海,她是這座城市的女兒,出生至今一直享受著它的精緻、便利與條理井井,所以顧蠻生對深圳的狂熱令她不解、不適,甚至隱隱不安,她問顧蠻生:「你為什麼對深圳這麼感興趣?」
「給你們念首詩吧,」沒有正面回答,顧蠻生反倒抑揚頓挫念起詩來,嗓音又脆亮又好聽,「深圳只有三件寶:蒼蠅、蚊子、沙井蚝;十室九空人離去,村裡只剩老和小。」
曲夏晚笑了:「你哪兒聽來這麼混不吝的詩?」
顧蠻生也笑:「我練攤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小廣東,他說這首詩傳遍南粵,說的就是改革開放前的深圳,可現在的深圳卻是歌里唱的春雷滾滾、金山座座,我這人疑心大,不親眼看看不相信。」
曲夏晚的注意力壓根不在「春雷與金山」上,一聽「練攤」二字,立馬轉晴為雨,蹙著眉頭道:「我媽有回在天橋底下看見你了,回家以後就很不高興,說你流里流氣,不務正業。我就不明白了,你到底為什麼老擺地攤啊,看你平時大手大腳的,也不差這點錢。」
顧蠻生答得理所當然:「學東西。」
「學什麼?」曲夏晚已完全掩不住鄙夷之態,撇嘴道,「那裡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,還能學到東西?」
「能啊,能學的多了去了。比如天橋下有個給人算卦的老頭,我就跟他學看相,還問他討了一枚這個。」顧蠻生伸手往衣兜里一掏,掏出一枚十分古拙的銀幣來。他把銀幣攤在掌心裡,遞到了曲夏晚的眼皮子底下。
一枚流通於民國時期的「袁大頭」,正面是袁世凱側身像,背面是壹元字樣,環著稻穗組成的嘉禾紋。顧蠻生掌心裡的銀幣,袁世凱頭像朝上,曲夏晚對這枚罕見的民國貨幣心生好奇,想拿起來也看看背面。
「不能看,看了就不靈了。」顧蠻生一下將掌心合攏,收回手掌,他故弄玄虛地說,「這種有些年代的銀幣都是拿來占卜用的,一件事情干或不幹、成或難成,算得奇准。」
不解釋還不打緊,這麼一說曲夏晚反倒來了興趣,非奪來瞧瞧不可了。她整個人撲上去,使著蠻力去掰顧蠻生的手指,結果反倒被顧蠻生一下捉住手腕,動不得了。
「替你看看相。」顧蠻生一根根掰開曲夏晚攥緊的手指,讓她潔白的掌心攤在自己眼前,裝模作樣地瞧起來。手指在細嫩皮膚上比比劃劃,掌心被撓得很癢,曲夏晚笑著掙脫:「我不信這個,我不算!」
「別動,『三不靈五不看』,你吵得我心煩意亂,這相就看不準了。」顧蠻生還真幹啥像啥,唬誰誰信,他行話術語張口即來,儼然一個算命先生,「我看出你命格帶福,一生貴人如雲,生活無憂。」
「還有呢?」因為看相的這個姿勢,兩個人不免離得很近。曲夏晚一直瞪著眼睛,一眼不眨地望著顧蠻生,望著他低垂長長睫毛,如俯首花叢般深情認真。
裝模作樣瞧了會兒,顧蠻生又說:「我還看出你命里定有良婿,你將來的老公一定會大有作為。」
曲夏晚笑著「呸」了一聲,旋即心弦一動,決定哪壺不開提哪壺,激一激顧蠻生:「你說劉岳?他倒真挺符合你算的這一掛,年少有為,還有魄力賣房子擴張他的尋呼事業,將來的成就更是不可限量。」
「小舅子,你勸勸你姐,這麼鮮亮一朵花,就算不考慮我,也別把自己往那『劉』糞上插。」顧蠻生鬆開曲夏晚的手,轉頭看向坐在他們身前的曲頌寧,「姓劉的小子居然還打算把房子賣了,這些搞尋呼的都太逗了。」
「是挺逗的。」同是學電信技術的,知道BB機被取代是早晚的事,曲頌寧一下就聽懂了姐姐沒聽懂的,嘴角輕勾道,「就前兩天上課,老師說如今尋呼機行業火爆,人人扎堆淘金,一個他認識的老校長就跟著下海搞尋呼台,隨便用了個頻段在機場附近發射信號,結果佔了人家飛機塔台通信的頻段,干擾了起降,飛機全在天上盤旋落不下來,警察都怒沖沖找他公司來了,他還一臉莫名呢。」
曲頌寧頗有冷麵笑匠風範,曲夏晚都前仰後合了,他還是一臉心氣特別高的平靜鎮定。顧蠻生髮現,姐弟倆長得雖像,性子完全不一樣,姐姐愛笑愛動,弟弟卻十分好靜,你不主動跟他搭話,他能一路都不吱一聲。難得對方主動開口,顧蠻生便趁機問:「對了,小舅子為什麼一定要見那劉老闆,這會兒能說了吧。」自打那天曲頌寧說要跟他一起創業,那話就一直在他心坎上撩撥,刺撓好半天了。
三人都在車上了,曲頌寧便也不再掩藏,和盤托出了自己的想法。他說顧蠻生經銷的這些「walkwoman」不比別的山寨隨身聽音質不堪入耳,如今又解決了國產隨身聽廠商都沒意識到的防震問題,完全可以成立自己的品牌,不求品質趕超日本的索尼,至少能在性價比上跟它們較一較勁。他這次來深圳,就想勸劉老闆轉做「正規軍」,自己出錢,顧蠻生出力,他們一起做他的合伙人。
顧蠻生一下嚴肅起來。他沒想到,曲頌寧瞧來一介白面書生,居然還有這麼遠大的抱負。而這抱負乍聽天方夜譚,再一細想,就意識到不是不可行。他先前參觀過劉傳富那間作坊似的小工廠,麻雀雖小五臟俱全,他還知道劉傳富的隨身聽出自一條成熟的生產線,各個環節的生產組裝都分工完成,生產力是靠譜的。
「你這野心太大了。」顧蠻生噤口半天,脫口而出這麼一句。
「倒不是野心,我這人愛較真,也愛較勁。我留學日本的時候,跟一個日本同學打了賭。他爸就是索尼的高管。」
曲頌寧沒詳細往下說,但顧蠻生好像聽懂了。他會意一笑,挺直併攏中指食指,做出一個京劇中的劍指動作,又亮嗓來了一句《單刀會》中關羽的戲詞:
「觀江水滔滔浪騰,波浪中隱隱伏兵,俺驚也么驚,憑著俺青龍偃月敵萬兵。」
三個人在去廣州的火車上將將對付了一宿,顧蠻生與曲頌寧都很能隨遇而安,彷彿種子哪兒落地哪兒生根,毫無怨言。但曲夏晚不行。曲大小姐既不任勞,也不任怨,一路上抱怨不停,最後拿顧蠻生的肩膀當枕頭,歪頭靠著才勉強入睡了。
待坐上廣深特快列車,曲夏晚倒又來了精神,她說她一早就將深圳的景區打聽好了。深圳河蜿蜒如龍,小梅沙碧海金灘,還有珠三角第一峰,都很值得一去。
顧蠻生卻道:「不準,你也得跟我們一起去談生意。」
「我不想去,我又不懂你們的生意。」曲家姐弟騙父母是利用假期出來旅遊的。而對曲夏晚來說,她還真是來旅遊的。她對兩個男生的宏圖願景絲毫不感興趣,只想洗個澡,睡一覺,第二天把深圳玩個遍。
「你什麼也不用說,什麼也不用懂,就直板板地坐在那兒,跟蒙娜麗莎似的微笑就行了。」顧蠻生笑道,「捨不得媳婦逮不著流氓,你笑得劉傳富那老龜蛋意亂神迷,我看這事就成了。」
曲夏晚撇頭看向弟弟:「你就讓人這麼欺負你姐?」
曲頌寧一本正經道:「你們這是人民內部矛盾,我不參與。」
三個人放開了說笑,在心理上縮短了三個多小時的車程,倒不似先前坐車這麼勞累。抵達深圳時,天已經黑透了,但城市完全沒有入夜的跡象。他們被鐵路新客站兇猛的人流推搡著往前走,特區經濟高歌猛進,到處是急著發財的人,像雨天碌碌的螞蟻。
顧蠻生摸出身份證,在火車站附近的招待所里開了兩間房,他與曲頌寧一間,曲夏晚單獨一間。熱水沖洗掉一路的風塵與疲憊,顧蠻生洗完澡,坐在床頭,瞧著跟自己同樣構造的曲頌寧,頗覺掃興:「要不你跟你姐換一間,我以我的人格擔保,君子坐懷不亂。」
曲頌寧眼睛一睨:「你是君子?」
「不是,我屬狼的。」顧蠻生挺誠實地回答,「前半夜勉強忍得住,後半夜可能連你都不放過。」
曲頌寧笑了:「這會兒時間還早,咱們合計合計,明天見了劉老闆怎麼說。」
曲頌寧有這念頭不是心血來潮,自打跟高橋打了賭,他就一頭扎進音頻設備領域,做了不少功課。他侃侃而談,從產品外觀到廣告宣傳再到如何開拓市場,從追求體積小、續航時間長的高性價比產品再到加入台式音響才會用的元器件、將鉭電容替換普通貼片電容,打造音質出眾的高端產品……
他們是學電信工程的,課上學過製圖,都能畫兩筆。顧蠻生起初聽得不敢眨眼,後來也亢奮起來,拿出紙筆一通寫畫,「你看我這設計,比那walkman帥多了,乾脆就叫walkking吧……」
這一夜,三個年輕人做了同一個夢,夢見自己站在河堤邊,整個世界過於安靜,只有河水奔流有隆隆之聲,燦若鮮血與黃金。曲夏晚多半是還惦記著三山環抱的大鵬灣小梅沙,但顧蠻生與曲頌寧沒這個理由。三個人天剛亮就出門,在公交車上互相說了自己昨夜裡的夢,也都感到神奇。